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标题，姑且用这么一个评判替代。

耳闻《繁花》不长，大概一两月，便找到读了。

2015年，第九届茅奖揭晓，金澄宇携长篇小说《繁花》入选，有些人颇为王安忆、贾平凹等因曾入选过，而这届没有列入而遗憾。

其它作品先放一边，《繁花》可以说实至名归。

在看《繁花》以前，我某天在豆瓣按着评分翻条目，发现一本《云横秦岭》高达9点几分，似乎简介里有茅盾文学奖等字眼。

找来这本书一看，大跌眼镜，明明是一本糟糕至极的小说，为什么还会评分如此之高。后来，我研究了一下五星好评，发现集中在两个时段，一个是2014年7月15日前后，一个是2017年8月左右。才明白过来，这是一本刷分刷上去“好评如潮”的作品。

这是一段题外话，算是为各位趟了一个雷，也长一分教训。

（一）

今年到目前为止，《繁花》和之前谈过的《柏青哥》位列我心目中的年度最佳小说。《繁花》是一本非常中式、上海范的小说，同时也可以归类为历史小说，尽管主人公都是杜撰的小人物，或许有原型，艺术，尤其是小说肯定来源于生活。

《繁花》最惊艳的是它的语言，都是短句，非常见功力。短句和长句的区别在于，长句100字可能只需要说一件情状，但短句100字可能说了十来种。

摘取其中一段作为证据：

四个人，准定一道吃夜饭，再去逛南京路，黑宝塔离开，移向前方，矮下去，与朦胧壁灯，香烟头星光，融为一体。

再如：

梅小姐这天，浅笑轻颦，吐属婉顺，一顿饭，三个人，相谈甚欢，十分愉乐。

这些片段都是讲一些琐碎事情，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吵架、恋爱、搞破鞋、离婚等等。毕竟都是小人物的活动，金澄宇叙述之中平平淡淡，不紧不慢，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沪上弄堂里，穿着睡衣睡裤倒夜壶的遭糟乱头发大妈的场景。

但《繁花》的格局却很大，小人物的爱恨忧乐喜悲，自然是受着外力的推动，而发展的，不然寻常老百姓的生活，怎么会如此有滋有味，充满小说的冲突与高潮布局呢？

《繁花》是典型的双线叙事，主人公小时候与长大两条线。小时候的线横跨几十年前那场运动的始终，长大这条线这是改革开放初期。在末尾处两条线合并，所有人的命运都获得一个结局，不很圆满，随处所见都是淡淡的悲情。

资产阶级家庭在这场运动中，总是受到冲击的第一位，自然产生前后的变动与反差最大，单纯的心性与复杂的周围结合在一起，碰撞出悲情式的悲剧。在文末，虽然得到平反，但人们的心理已经改变，为争夺家产，又是一顿乱糟糟。

所以说，丢掉的不仅仅是同年与少年，丢掉的也不仅仅是找不回来的钢琴和金条，还有人们起初心里的那点温情。

这是埋伏在小说情节里的一种思绪，金澄宇没有点破它，但人物争吵的语句暴露了这些。

可能长久在审查环境里形成的思维定式，我对《繁花》里某些“出格”的表述，颇为惊讶，如果按照以前的标准，这肯定是一本问题小说，讲伟大领袖直呼“老毛”，还多次提到坠机事件，毕竟这也是小说中某些人命运改变的关键一点。

我有个朋友读完这个书，在豆瓣里埋怨说，书里充满这男男女女乱搞的情节，颇为不喜。不过，我倒觉得许多这些场景的描写，也是极为惊艳的。

比如：

汪小姐说，从常熟回到上海，寿头宏庆，还是振兴“农业八字方针”，以农为本，开荒种稻种麦，抢种插秧，单季稻，双季稻，夜夜深耕，弄得我昏头昏脑，一个月后，肚皮有苗头了，有了。

整段没有一个黄色字样，读起来令人忍俊不禁，却明白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金澄宇对上海文化，尤其是市井生活气息的把握，也是小说的亮点之一，其中对于上海话俗语的运用，可以窥见其中一二。

如：

“陶陶笑说，寿头，好故事，为啥要分开讲，我不穿长衫不摇折扇，不是苏州说书，扬州评话《皮五辣子》，硬吊胃口做啥，碰得到这种人，我吃瘪。”

当然了，书中悲情人物很多，但我个人觉得最悲情的莫过于姝华，按道理属于资产阶级家庭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过着小资生活，真是被运动批判的对象。这个人身上的气质让人仰视，生活中的碎片也是黑胶唱片、小说以及诗歌，有一段她写给沪生的信很能凸显这个人物的形象：

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我就写到这里，此信不必回了。

对人生的认识越出众人与时代局限，但正因为身上背负的历史负担，以及与时代格格不容的认知，导致姝华最终分配到东北插队，在那里嫁给农民，生子后几乎疯癫，全然是另一种形象了。

小说里还有两个人物让人唏嘘，一个是把自己的外婆从太平天国天王府携金出逃的故事讲了又讲的阿婆，一个是天真无邪遍寻钢琴的蓓蒂，小说中期两人失踪，此后再也未出现。

这里其实有两个反差，一个是都1949以后了，阿婆还念念不忘长毛横行时的假故事，一个是天真无邪的蓓蒂就突然淹没在人群中，踪影全无。

所谓反差，其中的滋味需要读者细细品味。金澄宇全书处处存在这种耐人寻味的情节，越深思越能理解其中的悲。

（二）

2018年我读了很多关于过去运动的书，其中的一些细节读起来让人咬牙切齿，颇为沉重，所以今年的阅读重点几乎集中在小说，想稍微轻松一点，也对自己对于运作小说布局与情节有一些帮助。

我发现，现代整个中文世界，尤其是小说类别，除了那种无甚滋味的青春小说，被人多多提及的，大多数都是后运动时代的作品。

这里有一个原因是目前的占据主导地位的写作群体，主要还是从那段经历过来的人，他们以亲身经历与思索，使他们把握了解释、评价和重述的权力。

包括像莫言，像金澄宇都是这样。这样说可能失之偏颇，但我个人的感觉是这样。

而他们这一代人又是一个继承了运动以前传统的人，比如金澄宇的小说里，能读到张爱玲作品里那种上海的味道。甚至香港的黄碧云小说里也能读到这种味道。

而包括像蒋方舟这一代以后，明白点就是80后的尾巴以及以后，可能是由于年龄和经历，积淀的还不够，我甚至觉得一个很重要的深层原因是，传统的断掉，几乎已经看不到那种味道了。

要说是文体与语言的创新，但就作品形式与内容而言，新的一代人的风格更倾向于西方化的叙事，导致他们的作品产生了水土不服。土生土长的人产生了水土不服，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现代病。

有可能我这种看法有点苛责，但我觉得一个环境与与之长久依存的语言，是一种共生与互助的关系，环境提供素材，并以一种特定的语言叙事，外来的和尚并不一定好念经。

或许，这种情状的产生并不在于我们这一代人丢掉了传统，而是传统丢掉了我们，再加上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实在是太贫乏了，无力去讲述属于我们土地上的，长久以来存在的故事。

顶多你就到处旅旅游，谢谢游记，或者讲些心理问题，再或者写写美妆评测和收纳技巧，甚至写写游戏攻略，然后呢？然后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要去责怪谁，而到底是谁应当为这种情状负责，是一个不清不楚的问题。

退一万步讲，如果我们能够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新时代里，那么这也不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新时代。就拿自己来说，小时候还在玩泥巴，捕蝉钓鱼摘野果子，现在就手机AI物联网了，也算是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了，总可以找到一些值得思索的方面。